回到國内,魏新月也迅速開啟了創業時間。這是她人生“密度最大”的幾個月:此前隻在一線城市工作的她和團隊跑了供應鍊上下遊能接觸到的所有工廠,一月内打通了所有環節。頻繁的生産改期、複雜的合規條件,這些她之前都完全沒碰到過。商學院博弈課、協商課裡的練習成為她每天的日常。她還在不停地見人:招聘者、潛在客戶、合作方、監管者,當然還有投資人。到融資階段時,魏新月發現自己很容易陷入一場悖論:出國時的她是帶着想要在酒類賽道中尋找機會、學習創業的想法,并最終“幸運地”在課餘的派對裡找到了那瓶對的酒——White Claw,也是“風下”靈感的來源,一個在美國年輕人群中最炙手可熱的酒飲品牌;但恰恰又因為這段短暫的留學經曆,她不得不一次次地被标簽化。“無數個人想條件反射一樣對我說:海歸做消費?不接地氣啊。可沒有人告訴我,究竟什麼叫接地氣。”空氣裡似乎飄着這樣的等式:海歸=不接地氣。盡管當下國内消費投資異常火爆,但風下卻遲遲未正式開始融資。作為消費品牌的創業者,魏新月認為自己的産品本身足夠有吸引力,回國一個月就上線産品的執行力也是超強的。但投資人更想從她身上看到産業的資源、供應鍊的資源、渠道的資源。這些她顯然都沒有。多數人都想看到她有什麼,卻很少人看到她正在做什麼。有時面對投資人對資源的诘問,她隻能在心裡說:“我最大的優勢是——比别人更喜歡。”投資人們對于海歸“不接地氣”的陳見并非無因。客觀地說,海歸這個一度被寄予更大期待的群體,确實并未成為過去十年中國新商業繁榮中的核心力量。上世紀九十年代,太平洋上演着無數中國人急于奔向彼岸實現個人财富與夢想的故事。“離開”是許多精英人群的選擇。直到1995年,張朝陽放棄美國國籍回到國内:中國互聯網時代由此肇始,海外華人的回國潮也從此開篇。但回頭來看,“海派”在中國商業曆史中的紅利期卻并不綿長。BAT的大戰還未真正開始,李彥宏的百度就已悄然退身;字節跳動、美團、滴滴、京東、拼多多等新巨頭之中,有留洋經曆的也僅有王興和黃峥兩人。互聯網萌芽時期,創業講究的是技術視野和能力,“看過世界”的海歸們有着天然的優勢。而在過去十年,中國的互聯網創業由商業模式創新主導,把已經在國外成熟的形式落地國内,核心在于對本土市場的理解與實踐。海歸優勢在時代的變化被極大程度地消解了。2014年,一篇名為《波士頓人》的文章講述了一個令人心潮澎湃的故事:從波士頓世界頂尖大學走出的中國留學生正在通過創業,極可能改變未來的中國。但至今這一幕也未發生。一家以投資海歸聞名的VC曾在去年做過一次内部複盤:這些年所投海歸的創業成功率并沒有所想象得那麼高。“我們曾希望他們成為最好的CEO,但事實證明,他們也許更适合做優秀的CFO。”海歸不接地氣成了創投圈中的某種刻闆印象,也是每一位海歸必須快速自我反證的事。更大的困難倒未必是身份認同,而是海歸和本土創業者确實擁有截然不同的商業理解。五年前,在美國留學工作過8年的翁斌斌在矽谷創辦了跨境定制維生素品牌 lemonBox,并開始中美兩邊跑。其模式不難理解:用戶填一份健康問卷,可以得到注冊營養師的專業建議,通過購買,能定期獲得從美國直郵到家的個性定制營養補充包。2018年末,LemonBox入選YC在中國投資的首批項目之一。YC合夥人、第一代智能手表品牌pepple watch的創始人Eric Migicovsky成了翁斌斌的創業導師。Migicovsky曾建議他,“早期公司不要花錢做廣告”、“do things,not do scale”(專注産品而非規模)。但最近在開啟新的一輪融資時,翁斌斌進入了一個迥異的語境:他說的是産品,投資人們卻在意渠道;他認為仍需要時間,對方卻不斷地追問複購率。套用社會達爾文法則,能生存下來的未必是最強的,但一定是最适應環境的。相較于許多猶疑不決的海歸,翁斌斌顯然更願意接受變化。“比如消費這件事上,國外的邏輯是H5、google、instagram、Facebook,國内是淘寶、天貓、京東、抖音、微信小程序。每個平台都要有knowhow、人脈和經驗。”他說,國内創業者天天在這樣的環境裡,而海歸們必須得從頭學起。
輪回
多數投資人是随風向而動的動物。在中國的一級市場,很少人能長時期地相信同一個群體。徐小平,或許算一個。有趣的是,他的前一次新東方創業曾把無數人帶向美國,而後做天使投資則又将一大批留學生感召回國。2011年,徐小平、王強攜手紅杉中國設立真格基金,并迅速将其打造為關注海外華人創業群體知名度最高的國内早期基金。畢業于斯坦福大學的真格基金投資總監尹樂在早年就以實習生身份加入,并全程參與了真格基金“真驿站”計劃的推出。“把天使投資機構化後的第一件事,我們就在思考,如何更規模化地抓住海歸群體。”真格基金從2013年起為了給回國創業的海外學子提供有效的“窗口期”,特别設計了“真驿站”項目。通過帶領學員走訪多家真格基金被投公司,加之各種類型的實踐和團隊建設活動,在為期十天左右的時間内,“真驿站”希望讓海歸群體集中認知國内的市場與環境。在進行了十餘期活動之後,真格基金發現,環境有所變化,僅靠“真驿站”覆蓋所有行業既不現實,也無法聚焦。2019年底,在“真驿站”之外,真格基金推出了更聚焦前沿科技人才的孵化項目——“真格星球”(ZhenPlanet),并開展了首期線上科技創業營。一直以來,對于海歸創業群體,這家典型以“看人”為主的早期投資機構都在不斷尋找他們最适合、最高成功率以及最快适應國内環境落地的創業方式。從“真驿站”到“真格星球”的進化背後,是“海歸回國創業的趨勢,正在從商業模式創新向科學技術創新轉變”。有過Groupon、Facebook工作經驗,在美國學習生活了10年的陸繼恒參加了第一期的“真格星球”。連續5天的早晨9到12點,參加線上的會議,事後還要進行小組項目。在他所在的小組中,有超過一半是來自美國頂尖學校的在讀博士,還有一些正在考慮創業的在職工程師。他是其中最早選擇回國創業的那一個。2019年初,陸繼恒回國創辦了無代碼應用開發及運營平台函子科技。從那時起,他和妻子過上了依靠視頻的“異地戀”生活:每天,去上班的路上會和妻子視頻十幾分鐘,中午吃飯的時候視頻十幾分鐘,晚上1點下班回家,再聊上個十幾分鐘。“最崩潰的是6月底宣布暫停H-1B入境的時候。”妻子突然意識到,短期的分别會變成長期的異地,兩人通了最長的一個電話。陸繼恒最終說服了她,“因為她和我都知道,現在是回國技術創業最好的時機。”各種資源在向技術海歸們傾斜。陸繼恒剛拿到今年的蕭山“5213”計劃扶持基金。“5213”計劃是目前國内典型吸引海外人才回國進行技術創新型創業的扶持計劃,它要求申請者在國外求學和工作,并有獨特的技術背景,對于申請合格者的獎勵資金也頗為豐厚。“因為國外技術好的人才密度會更高,國内針對海歸技術的資金也變得越來越多”。如果說商業模式時代有着抵觸海歸創業者的必然,那如今或許是一個更适合他們的時代。一個人人津津樂道的趨勢是:一個期待技術創新的時代已經開始。峰瑞資本李豐在接受36氪專訪時稱,對于想要回國創業的技術人才,“當下集中了所有的有利因素”:第一,政府、政策支持;第二,國際政治的因素下,使得很多方向上都産生了國産替代的機會,技術和産業結合的需求愈發迫切;第三,資本市場在發生改革,包括科創闆的推出、創業闆注冊制實行在内,資本對技術類公司的評價在發生改變。“二級市場的财富效應會帶動一級市場對技術領域的投資。”許多投資人向36氪指出,目前國内在一些技術領域、待互聯網化的傳統行業,海外背景的技術人才應該更有優勢。這也是疫情之下,不少投資機構在通過更多的方式“圈定”海外華人的關鍵原因。然而不能忽視的是,人們在看慣了多年的“copy to China”之後,也在近年看到了越來越多的“to China copy”、“copy from China”。創新的界限始終在彌合,單個國家始終保持技術領先的狀态從不曾永續,技術優勢的“窗口期”總是有限的,海歸們的稀缺性和競争力還能持續多久?面對中國這個進化疊代極度壓縮的商業世界,海歸們真的做好準備了嗎?回到國内兩個月後的一個夜晚,徐衡從海南給36氪發來一條信息:“我們去面試奇績創壇了!”奇績創壇,這家原YC中國負責人陸奇創辦的新興投資機構,也成為當下網羅矽谷精英最重要的一支力量。盡管還沒确定拿到陸奇的投資,徐衡和他的團隊設計的供應鍊SaaS系統已經在家族企業運轉起來,并且幫助家族企業提升了超過30%的庫存周轉率。他們的下一步是找到更多的意向客戶去進一步打磨産品和銷售打法,目前已經聯系了8家全國各地的種子客戶。青島盛夏的一個淩晨,魏新月從一家郊區的工廠疲憊離開。無數次改期之後,她終于拿到了風下的第一個易拉罐。最近,她剛參加完天貓為新品牌舉行的的創造營,“風下”在三十多個成熟品牌的産品PK中挺進了前十。她選擇把所有精力放在比競争者們更早地拿出更好的産品來,到年底成果出來了再啟動融資。她認識到,“這可能是最核心的競争力了”。翁斌斌差不多落實了新一輪融資。在回答了無數遍“如何接地氣”的問題後,他在激烈的消費品牌投資大戰中存活了下來。他開始明白國内投資人想要的答案,也更清晰地知道自己想要什麼。他還是愛穿去美國YC培訓時拿到的一件T恤,上面有YC的口号:Make something people want。